作為一個湖南人,對杜甫為何最后流落湖南死在湘江的一條船上,以前有些不解。杜甫在湖南留下過一首著名的《登岳陽樓》,初讀就有一種莫名的震撼。全詩如下: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
這首詩首先有一種視覺的沖擊,天地之間,一人登樓獨對,整首詩是一種全視角,整個世界都匯聚到了眼前,都在視野之內(nèi)。天下戰(zhàn)亂分裂,乾坤就浮在眼皮底下的水上,動蕩不已。自己孤身一人,和親友都失去了聯(lián)系,寄生于一葉孤舟之上,前途茫茫,戰(zhàn)事還在關(guān)山北繼續(xù),家國種種憂慮涌上心頭,以致老淚縱橫。
何等悲哀!何等孤獨!何等無奈!何等沉痛!這首詩有著一種撲面而來的強大沖擊力。后來讀了陳尚君先生的《杜甫的大歷三年》一文,我對這首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杜甫其實是沒有任何準備一路飄零到的湖南。公元768年(唐代宗大歷三年),蜀中大亂,時居夔州年已五十七歲的杜甫有強烈的不安全感,他向江陵友人李之芳等求援,正好次弟杜觀聯(lián)系上了杜甫,約定一起去江陵。杜甫決定前往,行船由水路過巫山、峽州、松滋等。誰知到達江陵后,杜觀失去了聯(lián)系,李之芳遽然去世,杜甫失去了依托,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杜甫只能前往湖南方向試試,乘一條船隨水飄蕩,被迫一步一步走向了絕境,此時局勢混亂,風(fēng)雨飄搖,杜甫貧病交加,最后死在了湘江之上,真應(yīng)了杜甫自己的詩“自古江湖客,冥心若死灰”。
了解了杜甫這段經(jīng)歷,再讀《登岳陽樓》這首詩,可謂字字泣血,句句為證,這是杜甫至暗時刻的真心之作,對應(yīng)著杜甫的心情、遭遇、現(xiàn)實和時代。杜甫的詩被譽為“詩史”,明代王文祿稱杜甫詩歌“敘事、點景、論心,各各皆真,誦之如見當時氣象”,可謂確鑿無疑?!坝H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這是人詩互證,都是杜甫的切身經(jīng)歷和生活寫照?!叭竹R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這是詩史互證,亂世的記錄與對個人的巨大影響。
《登岳陽樓》是公認的杜甫晚年名作,可以說是千古名篇。之所以如此,我覺得從作者的角度,這首詩堪稱“以詩為證”,呈現(xiàn)了詩人晚年孑然一身四處飄零仍心憂天下的憂患形象。從讀者的角度,這首詩做到了“情景交融”,具有現(xiàn)場感,牽引讀者身臨其境,千百年后仍可“情境還原”。
亞里士多德、陳寅恪等都有類似的觀點:詩比歷史更真實。陳寅恪說:“中國詩雖短,卻包括時間、人事、地理三點”,他說唐詩清楚地談到時、地、人,談到人的感情、關(guān)系,融成一氣。故詩有史之意義,甚至比史更可信。米沃什在《詩之見證》中則說:“詩比新聞更可靠”。
中國古典詩歌有“以詩為證”的傳統(tǒng),以詩記載事、情、人。屈原在《離騷》中自述生平。杜甫更是最自覺地對一生采取以詩為證的詩人。他的詩歌具有自傳體性質(zhì),是自傳性詩人,一直突出詩人主體意識。清代蒲起龍稱:“少陵為詩,不啻少陵自為(年)譜矣”。從詩中可以讀出詩人生平,杜甫的詩可以與杜甫的人生對照著讀。
“詩言志”被譽為中國古典詩歌的最高律令,朱自清先生稱之為“開山的綱領(lǐng)”,聞一多先生在《歌與詩》中,認為“志”與“詩”原本就是一個字,包含三個含義:記憶、記錄和懷抱,所以,詩本質(zhì)就是記事的,包含著史的含義。懷抱則趨向“詩緣情”。引詩證實與借詩抒情,是古典詩歌兩大功能。所以,中國古典小說中常出現(xiàn)“有詩為證,詩曰”的說法?!度龂萘x》不時出現(xiàn)“后人有詩贊曰”、《西游記》中常有“怎見得,有詩為證”的說法等等都是如此??梢娫姼璞刃≌f有更真實的力量。
西方有著“詩歌見證”的傳統(tǒng)。詩人奧登就強調(diào)詩歌的見證性,他說:“詩歌的責(zé)任之一是見證真相。道德的見證者會盡最大能力說出真實的證詞,因此法庭(或者讀者)才能更好地公平斷案”,奧登從早期重視“詩歌介入”轉(zhuǎn)變?yōu)楹笃诘摹霸姼枰娮C”,奧登的見證中包含著道德、真理和德性的真諦,甚至認為這是詩歌的終極意義。也因此,布羅茨基稱奧登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心靈”。1981年,美國詩人卡洛琳·弗池提出“見證詩歌”,強調(diào)詩歌應(yīng)以見證、記錄歷史及社會事件為己任,并于1993年出版《謹防忘卻:20世紀見證詩歌》。差不多同時,波蘭詩人米沃什在《詩的見證》里提出:“詩是對真實的熱情追求”。比較卡洛琳·弗池對重大社會事件的詩歌見證的重視,米沃什顯然強調(diào)的是詩歌的個人見證的意義。
在現(xiàn)時代,以詩為證的傳統(tǒng)尤其重要,這也許是區(qū)別人類寫作與AI寫作的最重要證據(jù)。
人和動物的區(qū)別是人會文字,人和AI的區(qū)別則是人有情感,以及情感的記憶和歷史。AI也會文字,但AI只能將詞語組合,永遠不會有人最初的動心、之后的糾結(jié)以及最后用文字抒發(fā)、記錄和整理心情的創(chuàng)作。
詩歌具有“活檔案”作用,可以記錄書寫人之行為、事件以及情感史和精神史。人是一個情感的主體,情感書寫就是人之為人的證據(jù),人可以做到“有詩為證”。也因此,近年來出現(xiàn)“情感轉(zhuǎn)向”的思潮,在AI洶涌來襲的時代,文學(xué)尤其詩歌對于人的意義被放到了突出位置。沒有被文字記錄的行為和精神活動相當于不存在,人作為一個情感和精神的存在,需要有文字的記錄和印證,作為存在的痕跡和證據(jù)。
因為詩歌的存證和見證作用,以詩為證、人詩互證、詩史互證都具有特殊意義,詩歌可以把我們帶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繼而產(chǎn)生代入感,讓人類感受到歷史的源頭以及生生不息綿延不斷的人類情感、精神和力量。這也是一種真正的情境還原,真正好的詩歌,都是有情境還原的力量的。比如杜甫的詩歌就非常典型。
在某種意義上,詩歌就是用最精粹的文字對具體情境的截存,就是對具體情境的永久定格。人所寫下的詩歌背后一定是有故事的,并且可以情景還原的。AI卻不可能,因為AI并未真正經(jīng)歷那些感動、喜悅和痛苦。AI所呈現(xiàn)的,只是詞語的組合,情景的借鑒,AI并未真正經(jīng)歷過一切,比如創(chuàng)傷記憶,比如愛的激情和羞澀,比如明麗山水間的新鮮活潑感受,AI因此無法帶領(lǐng)閱讀者返回往昔現(xiàn)場,重新體驗作者當時感受的氛圍和心情。只有人可以講出詩歌后面的故事,講出當時的場景和現(xiàn)場的感受和心情,可以情景再現(xiàn),并永久地用文字保存儲藏下來,傳之后世。
人是一個情感的行動的主體,而詩歌可以為之作證。對于這個世界,古人早就確切地說過:“有詩為證”!
(初審:戴佳運,復(fù)審:陳麟,終審:張維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