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老書友，就以“困惑”二字概括了讀完《寂靜史》的感受。為什么會讓一位中國當(dāng)代小說幾十年的讀者覺得困惑？因為，《寂靜史》不像我們熟悉的小說文本，剔除了真實生活中的枝枝丫丫，留下直指作者意圖的人物和情節(jié)，所謂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形象固然鮮明了，情節(jié)固然緊湊了，也固然更引人入勝了，但，那是一棵人造的“永生樹”。
開篇，《寂靜史》就祭出了小說主角林安平出生的剎那漸次而來的“怪力亂神”，距離我們很遠的巫文化被羅偉章形象地呈現(xiàn)得太讓人好奇了。因為好奇，我追隨羅偉章的敘述試圖沉浸到小說里，但是，第一章以后，羅偉章收斂起足以吸引讀者的“奇談怪論”，再度表達出來的，仿佛作者隨意記錄的眼見所聞。
說其“像是作者隨意記錄的眼見耳聞”，是為我進入到《寂靜史》的第二章后一度想要棄讀找的理由。慶幸的是，我的閱讀習(xí)慣迫使我堅持讀完了這篇小說，于是，就讀到了一篇于無聲處有絕響的好小說。
現(xiàn)在，再回想“像是作者隨意記錄的眼見耳聞”的《寂靜史》，不得不承認羅偉章的構(gòu)思還是很見匠心的。他為小說安排了3個重要角色，又把這3個角色“捆綁”到同一事件上，讓他們分別承擔(dān)起從不同角度釋義“寂靜史”的任務(wù)。如此想來，貌似散淡的《寂靜史》其實做到了形散神不散。
那么，什么是《寂靜史》的神？先從一個事件開始慢慢順藤摸瓜。
為了讓千峰大峽谷能成為像神農(nóng)架和張家界那樣為政府帶來極大經(jīng)濟效益的風(fēng)景名勝，縣政府委派縣文化館的館員“我”去千峰大峽谷尋找能抓取世人眼球的素材?！拔摇庇羞^的理想已經(jīng)消散在喧囂的市井里，妻子因此離“我”而去嫁作了他人婦。多年的隨波逐流，已讓“我”感觸遲鈍，領(lǐng)受任務(wù)后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還好，得到了陳婷婷的幫助。
陳婷婷是誰？陳婷婷是千峰大峽谷文化站的工作人員。這位錯把迎合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意圖當(dāng)成自己的職責(zé)并盡心盡力的鄉(xiāng)村干部，無意間讓“我”尋找到了寂靜。
寂靜是什么？沒有聲音，很靜。我想，羅偉章為這篇小說起名“寂靜史”，其中的寂靜當(dāng)取《紅樓夢》第101回里的那一層意思，“只見園中月色比外面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凄涼寂靜”，而為《寂靜史》涂抹上這一層詩意的，是小說的第3個也是最重要的人物，林安平。
一九六八年七月初七，林安平踏著喧嘩和騷動來到人世：公雞鳴叫，樹木哭泣?！都澎o史》的敘述進入的當(dāng)下之前，特意用了一個章節(jié)來詳細描述林安平出生時的場景，那真是非常奇妙的一個場景，除了對支撐起整篇小說的“巫文化”做了文學(xué)性的交代以外，還給林安平始于喧囂歸于寂靜的人生做了鋪墊。
林安平的人生，始于“公雞鳴叫，樹木哭泣”，這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怪力亂神”，因為有了作者在篇章的縫隙里所做的巫文化的普及后，已經(jīng)不構(gòu)成我們將《寂靜史》讀下去的障礙?！都澎o史》要考驗讀者的是，如何在作者看似散漫的敘述中捕捉到林安平的人生是怎么慢慢歸于寂靜的，那種“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凄涼寂靜”的寂靜。
出生時的異象，原本就讓林安平的父母在要不要將女兒留在身邊的疑惑中惴惴不安，林安平稍大后姐姐果果突患莫名其妙的疾病，再度威脅到她在林家的生存權(quán)，幸虧，“12歲后就回仙班”的念頭支撐著林安平的父母，讓他們沒有狠心早早地放棄二女兒、但村里的小伙伴卻沒有一人對這個“來者不善”的女孩心懷善意。在父母的重重疑慮和小伙伴的拳打腳踢中慢慢長大的林安平，是怎么用“杳無人聲的寂靜”為自己構(gòu)筑成一個富足的精神家園的？閱讀《寂靜史》的過程中，我一面抱怨羅偉章將重要情節(jié)淹沒在散淡中讓閱讀者覺得進入《寂靜史》頗不容易，一面卻又害怕羅偉章會寫出一個女孩、女人自強自立的故事——那也太人云亦云了！還好，羅偉章用他的文學(xué)帶領(lǐng)我們攀登了一次崇山峻嶺，在巖洞里在山澗里在大山的褶皺里，觸感和享受到了被寂靜養(yǎng)成的林安平有多么可貴。這種可貴，讓在喧嘩的小城生活中慢慢失去自我的“我”的情感世界漸漸復(fù)蘇，也讓無法理解寂靜之美妙的陳婷婷相形見絀。
既然是一個讓3個人物通過1個事件從不同角度詮釋什么是寂靜的故事，小說為什么不叫“寂靜”而是“寂靜史”？我覺得作者更在意的，是一個踏著喧囂而來的女嬰成為女祭司后沉靜又寬厚的胸懷是怎么養(yǎng)成的。一個很老的肖道長、一對備受欺凌的牟齋姑……我驀然悟到，《寂靜史》不僅僅在呈現(xiàn)一個人的成長史，而是在告訴讀者，寂靜的潺潺細流，從來沒有消失過，它就在山水之間它就在風(fēng)土人情里，在千峰大峽谷，它的名字叫巫文化。正因為這種貌似怪力亂神的巫文化，曾經(jīng)那么渺小的林安平，才能撐得起“發(fā)髻里插一根金雞翎、一只山羊角，脖子上套著里一個漸次擴展的銀圈，衣服青黑色，前胸、衣襟和袖口，都繡了花，同樣是青黑色的裙子上，也繡著花”這樣的祭師服。這一身祭師服，是把“只見園中月色比外面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凄涼寂靜”的寂靜，穿在了身上。可惜的是，能夠?qū)⒖少F的寂靜之美傳遞給“我”，林安平卻沒有能量去影響陳婷婷，更不要說去改變周遭了?！端寄衔膶W(xué)選刊》在轉(zhuǎn)載《寂靜史》時刪去了小說的第十四章，這種刪節(jié)，固然告訴了讀者，小說不是一種非要給出肯定結(jié)局的文本。不過，《思南文學(xué)選刊》也刪掉了第十四章里林安平的失聲痛哭。作者說，“我”用了三年都沒有琢磨出林安平為什么失聲痛哭。為什么？冠以“史”字，總給人過去時的感覺，也就是說，林安平的寂靜史，正在慢慢失去，是嗎？
名稱： 寂靜史
類別： 中篇小說集
ISBN： 978-7-5702-1420-4
作者： 羅偉章 著
出版日期： 2020年6月
定價： 48
